包罗万象-龙应台在香港大学医学院的毕业典礼演讲稿

时间:2020-11-19 15:52:48 毕业典礼 我要投稿

包罗万象-龙应台在香港大学医学院的毕业典礼演讲稿

  包罗万象---龙应台在香港大学医学院的毕业典礼上的致辞

包罗万象-龙应台在香港大学医学院的毕业典礼演讲稿

  124年前,第一颗石头打下了桩,铺出的路,一路绵延到下一村——你今天的所在。Patrick Manson抵抗无知,坚持科学实证的知识学习;孙逸仙抵抗腐坏,坚持清明合理的管理制度。你是否想过:在你的时代里,在你的社会里,你会抵抗些什么,坚持些什么?

  学程二期

  我一般非常不情愿在毕业典礼演讲,因为这个场合的听众一定是最糟糕的听众——你还没开口,他就巴不得你已经结束,而且,他决心已下,不管你说什么,只要戴着方帽子走出了这个大厅的门,他这一生不会记得你今天说过的任何一句话。

  虽然如此,我还是来了,不仅只是因为,受邀到医学院演讲是一份给我的光荣和喜悦,也因为我“精打细算”过了——迟早有一天,我会“落”在你们的手里。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自然渴望在床边低头探视我的你,不只在专业上出类拔萃,更是一个具有社会承担﹑充满关怀和热情的个人。

  我们都说这是一个毕业典礼,五六年非常艰难的医学训练,今天结束了。我倒觉得,是不是可以这样看:今天其实只是你“学程一期”的毕业典礼,一期的核心科目是医学。但是今天同时是你“学程二期”的开学典礼,二期的核心科目是“人生”。二期比一期困难,因为它没有教科书,也没有指导教授。在今天的15分钟里我打算和你们分享的,是一点点我自己的“人生”笔记。

  奶粉和头虱

  我成长在台湾南部一个滨海的小城,叫做高雄。1961那一年,小学二年级,发生了一件大事。班上一个女生突然严重呕吐,被紧急送到医院。没多久,学校就让我们都回家了,全市的学校关闭。过了一段日子,当我们再回到学校的时候,班上几个小朋友的座位,是空的。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一种病,名叫“霍乱”。我们当时当然不知道,高雄的“邻村”——香港,在同时,被同一波传染病所袭击,15个人死亡。早在“非典”之前,我们的命运就是彼此相连的,但是我们懵懂无知。

  是的,我是一个在所谓“第三世界”长大的小孩。想象一下这些黑白镜头:年轻的母亲们坐在拥挤不堪的房间里,夜以继日地制作塑料花和廉价的圣诞饰灯,孩子们满地乱跑,身上穿的可能是美援奶粉袋裁剪出来的恤衫;那运气特别好的,刚好在前胸就印着“中美合作”的标语,或者凑巧就是“净重二十磅”。

  1975年我到美国留学,第一件感觉讶异的事就是,咦,怎么美国人喝的牛奶不是用奶粉泡出来的?1961年的班上,每一个女生都有头虱,白色细小的虱卵附着在一根一根发丝上,密密麻麻的,乍看之下以为是白的头皮屑。时不时,你会看见教室门口,一个老师手里举着一罐DDT杀虫剂,对准一个蹲着的女生的头,认真喷洒。

  香港人和台湾人有很多相同的记忆,而奶粉﹑廉价圣诞灯﹑霍乱和头虱,都是贫穷的印记。如果我们从我的童年时代继续回溯一两代,黑白照片里的景象会更灰暗。一个西方传教士在1895年来到中国,她所看到的是,“街头到处都是皮肤溃烂的人,大脖子的﹑肢体残缺变形的﹑瞎了眼的,还有多得无可想象的乞丐……一路上看到的溃烂皮肤和残疾令我们难过极了。”

  1900年,一个日本作家来到了香港,无意间闯进了一家医院,便朝病房里面偷看了一眼。他瞥见一个幽暗的房间,光光的床板上躺着一个“低级中国人,像蛆在蠕动,恶臭刺鼻”,日本人夺门而逃。

  可是,为什么和你们说这些呢?为什么在今天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这样的场合,和你们说这些呢?

  我有我的理由。

  目光如炬者

  你们是香港大学一百周年的毕业生,而香港大学的前身,是1887年成立的“香港华人西医学堂”。如果这点你们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了不起,那我们看看1887年前后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我们不妨记得,在1887年,尸体的解剖在大多数中国人眼中还是大逆不道的,而西医学堂已经要求它的学生必修解剖课。我们不妨记得,当鲁迅的父亲重病在床——那已是1897年,绍兴的医生给他开的药引,是一对蟋蟀,而且必须是“元配”。了解这个时代氛围,你才能体会到,124年前,创办西医学堂是一个多么重大的﹑改变时代的里程碑,你才能意识到,那幕后推动的人,必须配备多么深沉的社会责任感和多么远大的器识与目光,才可能开创那样的新时代。是何启和Patrick Manson这样的拓荒者,把你们带到今天这个礼堂里来的。

  1887年10月1日,香港华人西医学堂首度举行开学典礼,首任学堂院长Patrick Manson致辞——曾经在台湾和厦门行医的Manson到今天都被尊称为“热带医学之父”——他说,这个西医学堂,“会为香港创造一个机会,使香港不仅只是一个商品中心,它更可以是一个科学研究的中心”。看着台下的入学新生,他语重心长地说,“古典希腊人总爱自豪而且极度认真地数他们的.著名伟人,我们可以期待,在未来的新的中国,当学者争论谁是中国的著名伟人的时候,会有一些伟人来自香港,而且此刻就坐在这个开学典礼之中。”

  三十多个学生参加了1887年的开学典礼,学习五年之后,1892年的首届毕业生,却只有两名。其中之一,成为婆罗洲山打根的小镇医生,另一个,觉得医治个别病人远不如医治整个国家,于是决定放弃行医,彻底改行。

  这个学名登记为“孙逸仙”的学生,起先只有一个非常小的计划,有点像今天的大学生利用暑假去做小区服务。他走在香港的街头,看见英国管理的城市如此井然有序,惊异之余,百思不解:为什么只隔八九十公里的距离,自己的家乡,一个叫香山的小城,却是如此混乱落后?他的小计划,就是把香山变成一个小香港。说到做到,二十多岁的西医学堂学生孙逸仙,利用寒暑假期,回到家乡,号召同村的青年出来铺桥修路,目标是修出一条路将两个邻村连通起来。这个小计划,最后由于地方吏治的腐坏,以失败告终。小计划的失败,震撼了他,他于是转而进行一个略大的计划,就是推翻整个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