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树
食人树
我上小学的时候曾经看过一本名为《世界奇闻怪事》的书,里面搜集了各种各样的天方夜谭,大到外星人绑架地球人、百慕大魔鬼三角、神秘的北纬30度,小到吃头发的人、食量过人的人、命运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当时流行的怪力乱神(虽然有个别的确是真事)可谓靡不齐备。
这种种奇闻怪事中,有一则讲“食人树”的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事隔多年,我在网上很容易就搜到了和我当时看到的版本基本类似的介绍:
世界上能吃动物的植物约有500多种,但绝大多数只能吃些细小的昆虫。生长在印度尼西亚爪哇岛上的奠柏,居然能“吃”人。真是世界上最凶猛的树了
奠柏树高八九米,长着很多长长的枝条,垂贴地面。有的像快断的电线,风吹摇晃,如果有人不小心碰到它们,树上所有的枝条就像魔爪似地向同一个方向伸了过来,把人卷住,而且越缠越紧,使人脱不了身。树枝很快就会分泌出一种粘性很强的胶汁,能消化被捕获的“食物”,动物粘着了这种液体,就慢慢被“消化”掉,成为树的美餐。当奠柏的枝条吸完了养料,又展开飘动,再次布下天罗地网,准备捕捉下一个牺牲者。
当地人已掌握了它的“脾气”,只要先用鱼去喂它。等它吃饱后,懒得动了,就赶快去采集它的树汁。因为这树液是制药的宝贵原料。奠柏虽然凶猛,但终究斗不过人,最后还得乖乖的被人们利用。
说实在话,这故事的确编到了能够以假乱真的程度,我当时就被骗得相信了。当然,有了植物学的知识之后,要戳穿这个谎言还是很容易的。
植物中的确有一类食肉植物(carnivorous plant),因为它们主要捕捉昆虫,所以也叫食虫植物(insectivorous plant)。目前全世界发现的食肉植物共有13科20属600多种,绝大多数都隶属于三个食肉植物科——猪笼草科、茅膏菜科和狸藻科。食肉植物其实并不罕见,从热带到寒温带都有分布。在我国南方很多地方——比如广州的白云山和深圳的梧桐山——很容易就能见到茅膏菜属的多种食肉植物,在北京也一直有狸藻生长(虽然数目非常少)。由于这类植物具有这种奇异的特性,它们一向是植物科普的热门题材,也因此被很多人当成观赏花卉栽培。伟大的生物学家达尔文也曾专门研究过这类植物,写成《食虫植物》(1875)一书。
食肉植物多半都生长在养分贫瘠的石缝、沼泽或浅水中,食肉是它们获取养分的重要方法;但是它们本身仍然可以通过根系吸收矿物质,通过光合作用制造有机养分,如果它们不食肉,通常至多是生长不良,并非必死无疑,所以食肉植物并不需要进化出像食肉动物那样高超的捕食本领,只要能够对付昆虫这样的小动物就够了。实际上,它们的捕食本领也的确和食肉动物不能同日而语,最厉害的拉贾猪笼草(Nepenthes rajah)曾有捕食小型鼠类的报道,这已经是食肉植物的“最好成绩”了。虽然我们不能说,将来一定进化不出能捕捉大型动物的食肉植物,但至少在当下的地球上肯定没有。
那么食人树的传说又是怎么来的?追本溯源,原来它是来自一百多年前报纸上的一则荒诞不经的“探险报告”。
1881年,澳大利亚《南澳大利亚记事报》(South Australian Register)上面登出了一篇署名“卡尔·利歇”(Carl Liche)的文章。作者自称是德国的一名探险家,三年前曾和另一名叫亨德里克(Hendrick)的同伴一同到东非的马达加斯加岛探险。当他们和一队当地的穴居土著姆科多(Mkodo)人进入丛林之后,在一条水流舒缓的小溪转弯处,遇到了一棵奇怪的树。这棵树高8英尺(约合2.4米),有八片龙舌兰一般的长着钩刺的长叶子,在树顶还生有许多被毛的绿色卷须,“很有精神地不停挥舞,……在空中安静而精细地扭动着。”这时,姆科多人开始进行一种宗教仪式,边唱边从他们中间挑出一名妇女,用投枪的枪尖逼迫她爬上树干。随后,卡尔·利歇亲眼目睹了这棵树吃人的场面:
这棵原本慵懒得像死了一样的凶残的食人树,突然恢复了它野蛮的活力。那些纤细精巧的卷须,带着饥饿之蛇的愤怒,在她的头顶盘旋了一阵,然后突然打起卷缠住了她的脖子和胳膊,让她无法动弹,就像是受出于魔鬼智慧的本能控制一样;接着,她发出了可怕的尖叫,其他人却发出了更可怕的粗野笑声,但他们的声音很快就减小为嘴里的咕哝,因为这时那些卷须正像绿色的巨蛇一样,一条接一条,以野兽般的能量和恶魔般的速度升起又拉回,一圈圈地把那妇女包裹起来,又以残暴的速度和野蛮的毅力把她勒紧,就像森蚺勒紧它的猎物一样。
然后,这棵树的八片大叶子便竖起并彼此接近,把死者围在其中,把她吃掉了。利歇看得目瞪口呆,是被亨德里克拖着离开这些姆科多人的仪式现场的。
这则关于马达加斯加食人树的“探险报告”一俟发表,便不胫而走,从澳大利亚传遍了整个世界。很快,在中美、南美以及其他一些地方,居然也都有了食人树的报告。这些奇闻甚至很快就传到了中国,我国植物学的奠基人胡先骕1906-1909年间在南昌洪都中学就读时,教他们科学的教员就曾对他们大讲特讲食人树(见胡宗刚《不该遗忘的胡先骕》,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14-15页)。1924年,一个叫切斯·奥斯本(Chase Osborn)的美国人出了本书,名为《马达加斯加:食人树的国度》(Madagascar, Land of the Man-Eating Tree),更是煞有介事地说连一些传教士也证实了食人树确实存在,这就让食人树的传言更为人深信不疑了。直到1955年,美籍德裔科普作家威利·雷(Willy Ley)才在一本名为《火蜥蜴和其他怪物》(Salamanders and other Wonders)的书中指出,不光食人树是编造的,连什么“姆科多人”,甚至卡尔·利歇这个人本身,都是编造的'。但是这时候,马达加斯加食人树作为一种和罗斯韦尔外星人、UFO、百慕大三角一样的“世界之谜”,已经成为世俗文化的一部分,无法彻底清除掉了。
任何谣言在传播过程中,都免不了会被添油加醋、越编越神。在欧美流传的食人树传说中并没有土著利用树汁的说法,那么在我国流传的“奠柏”奇闻为什么会出现了这个细节呢?笔者猜测,这是食人树谣言在中国传播的时候,有人用见血封喉(Antiaris toxicaria)去附会它的结果。
见血封喉是桑科大乔木,分布于东南亚、南亚和我国南方热带地区(在我国数目已经十分稀少,初列为国家三级保护植物,现升为二级),因树中的乳汁有剧毒,所以有“见血封喉”这个令人生畏的名字,又因当地人常用其乳汁涂箭射杀猎物,所以又叫“箭毒木”。见血封喉在马来语中叫pokok ipoh,当地华侨翻译成“怡保树”,据说马来西亚城市怡保就是因之得名。印度尼西亚爪哇岛也有见血封喉,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中国版食人树谣言中食人树的产地变成了爪哇;“奠柏”这个名字,很可能也是由“怡保”变来(闽南语中“柏”的发音和poh十分接近)。而当地人小心翼翼割取见血封喉树汁以作箭毒的作法,则演变成了喂鱼给奠柏树,然后“赶快去采集它的树汁”的情节。于是,一个原本颇具西方探险记录风味的食人树故事,就这样演变成了洋溢着“人定胜天”精神的中国版本!
无数事实证明,“神秘”其实是闭塞的同义词。越是闭塞、越是为外人知之甚少的地方,就越有神秘感,越容易出现相关的种种离奇传闻。在十九世纪末,马达加斯加的确还是一个对西方人来说充满神秘感的岛屿。由于它和非洲大陆之间隔着一条平均宽450公里的莫桑比克海峡,长期地理隔离的结果,使岛上的动植物都和邻近的大陆相当不同,比如在种子植物中就有将近90%是特有种。探险家们在这里见到了许许多多的奇特植物,如开花时满树如火的凤凰木(为马达加斯加国花,也是我国厦门市市树),叶柄基部储满水分、割开就能喝到水的旅人蕉(为马达加斯加国树),生有长长的距、需要靠长着一样长的喙的蛾子为之传粉的马达加斯加风兰……因此,在那时能出现食人树的谣言,也就不足为奇。但是之后一个多世纪不间断的科学考察,已经使今天的生物学家对于岛上的生物多样性有了虽然不能说面面俱到、但是大体已经不差的了解,因此今天已经不再具备新谣言出现的条件了。但是,只要还有一个人没亲自去过那里,旧有的谣言,就还会顽强地存在下去。
同样,在今天去东南亚各国旅游已经和国内的新疆游、西藏游一样稀松平常的时候,在这些地方也不太可能出现新的奇怪生物的谣言了。但是,只要还有一个中国人没亲自去过那里,旧有的爪哇岛上“吃饱后就懒得动”的奠柏树的奇闻,就还会顽强地存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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