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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估荆公新学-评《王安石学术思想研究》
王安石作为"中国十一世纪的改革家"和"唐宋八大家"之一,人们对他的事迹和文章不可谓不熟悉,但是,对他的思想,除了"三不足"以外,即使是学术界也语焉不详,至少也是缺乏厚实的专著集中研究他的思想。实际上,作为中国古代最有思想的家,或者说官位最高的思想家,他的思想是丰富而复杂的,不仅有学理上的思考,也纠缠着很多现实利益和政治斗争的因素,"三不足"恐怕只是他在特定的背景下对攻击者和怀疑者的一种回答,对支持者和同情者的一种鼓励,不足以概括他的思想。要比较恰当解王安石本人的价值立场和思维方式,是一个比较困难,或者说容易引起争议的议题。
也许会有人提出,王安石的"荆公新学"在当时长期居于统治地位,主要是王安石的权位所导致。实际上,王安石青年时期的第一部著作《淮南杂说》刚问世,时人就以之与《孟子》相比,为王安石在学术界和思想界奠定了较高的地位。更有意思的是,宋神宗在启用王安石为参知政事的时候,还对王安石说:"人皆不能知卿,以为卿但知经术,不可以经世务。"(见邓广铭:《王安石在北宋学派中的地位》,《北京大学学报》1991年第2期;亦收入《邓广铭治史从稿》,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王安石在参与政事以后,他的思想肯定会有更加值得探讨的变化,和一般的学院式的思想家有很大区别。对于这样一个重要而独特的研究对象,人们自然期待有全面而深入的了解。
李祥俊博士的大作《王安石学术思想研究》(以下简称李著),在前人和时贤研究的基础上,全面而细致地梳理了"荆公新学",资料详备,持论公允,体例严谨,推陈出新,依笔者陋见,可赞佩者良多。
首先,李著以思想本身的载体——王安石的著作为出发点。说到这一点,似乎有些废话。其实不然,一本有价值的著作问世,犹如在平静的湖水中投下一个石块,必然会引起反响和涟漪。这块石头有可能是垫脚石,给人们支撑,也有可能是绊脚石,阻碍了,或者仅仅是有了一些响声,成为人们的谈资而已。作为研究者,应该是专注于石头本身的属性,然后探究扔石头的人何以扔出这块石头;还是说作为"导游",绘声绘色地招呼大家:"快来看,快来看,河里有那样一块石头!"这样的问题在学术界实际上是有分歧的。笔者以为,思想之所以能够成为,最根本的原因,不是因为它在制度和器物之中,而在于思想形成了经典。经典有时也被指为思想的糟粕,王安石本人也反对迷信经典,但是,离开了经典,思想的传承是危险的,即使被发现,也只是附着于文物之上,而不可能形成历史。思想的历史就是思想被创作、被释读的历史,创造和释读离开了经典,是难以为继的。说得严重一点,那些被湮没的文明,不是没有器物,不是没有制度,也不是因为没有宗教或者别的因素,恰恰是因为没有经典。王安石也强调:"若欲以明道,则离圣人之经,皆不足以有明也。"
但是,现代的学科划分,又容易使人们区别这是他的著作,那是他的作品,这样的区分在古人哪里却只是形式上的,"文以载道",诗词曲赋,殊途而同归。李著研判王安石的著作,眼界完全开放,注疏、评论、游记、字说、诗歌、书信都是分析的对象,因为各种文体各有优势,因此读者可以通过李著多角度、多层面地理解王安石的思想。李著的研究资料不仅是第一手的,而且是没有偏颇的,这可以说是该书成功的关键,不仅为进一步开展王安石思想的研究,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线索,阅读起来,也很有兴味。这一点,自然和著者本人同时具备文、史、哲的知识背景,并贯通自如有关系。
李著注重古人的思想模式与今人的研究视角之间的"双美"。西学东渐以来,同一个中国古代的思想家,常常被分割为哲学的、学的、的、学的、学的等等。近年来的学术界,逐渐认识到,中国古代的学术,实际上一直是以经学为背景和模式的。李著以《三经新义》为代表的王安石新经学为重点,讨论了王安石经学注解中的宇宙论、人生哲学、君道思想、君臣民关系论、治国之道,经学经世思想等等。(当然,这样的区分方式是否非常融洽似乎还值得考虑,比如"君道思想"和"君臣民关系论","治国之道""和经学经世思想"都有相互纠缠的嫌疑。)祥俊博士认为在中国受到的冲击而处于劣势的大下,古与今、史料与理论视角、前人价值观的提出和后来者的事实分析之间必然会存在隔阂。"中国佛教的华严宗讲世界是重重无尽的因缘之网,现代西方的解释学讲文本与成见的循环,无论是因缘还是循环,两者之间的张力需要研究者以自己的生命去磨合,合则双美,离则两伤。"(李著第26页)
现实的研究情况往往是不该合的合了,该离的没有离。"需要特别解释的是,传统的观点是把经学作为儒学的一个部分来看待的,所以经学与儒学是不分的,笔者认为,如果仅说汉唐时代的儒家经学是儒家的一部分那是不错的,但就中国古代学术思想发展过程的历史来看,经书、经学与儒学是有所不同的。" (李著第26页)这一点,也是切中要害的。今天我们所讨论的儒学,可以说是子学中的"老大",但是,儒学始终没有脱离经学的母体,尽管它常常以经学代言人的面目出现,但如果我们也认为经学就是儒学,那就是本末倒置了。读者诸君可能要怪我偷换概念了,因为祥俊博士讲的"合"是"契合"和"磨合",是研究者和研究对象之间的关系,而我说的合则是"合并"和"重合",是研究对象之间的关系。研究王安石的思想,不仅要避免研究者的角度与研究对象的乖离,还要厘清研究对象之间的相互关系。李著以王安石对经学、子学、佛学思想、道教思想的阐发、评论、批评为基本的研究对象,同时也没有抛开当代学术研究的一般范式,在大的方面可谓达到了"双美"的境界。其中有一些枝节的提法,也许会引起误解,比如"王安石的子学、佛学、道教思想"这样的标题会让人觉得"子学"、"佛学"、"道教"都是王安石本人的思想内容,读了正文之后才知道子学、道教、佛学首先是王安石研究的对象。
在王安石的学派归属上,有的先生如贺麟认为他是心学的先驱,也有先生如邓广铭认为"荆公新学"是宋学的一种,不能等同于。李著认为王安石是属于以经学为主干,儒学为正宗,杂取众家的综合学派,比较符合王安石本人的思想体系,因为王安石的思想是以经世致用为目的的,他本人并不隐讳对和佛教的喜好,不像程朱那样有严厉的判教意识和门户观念。也许,又会产生这样的问题,既然承认王安石的思想以儒学为正宗,那么,何不干脆判定王安石就是儒家呢?这个问题实际上涉及到究竟怎样看待儒学的地位问题。
中国古代,一以贯之的东西,在制度上,是宗法,在典籍上,是五经,儒家以"老大"或"嫡长子"的面目继承和维护这一套宗法制度,宣扬和发展这一套文化典籍,但是,儒家也不是独生子,对这一套制度,这一套典籍,还有一些态度不那么恭敬,或者认识不那么正统的,甚至是"逆臣贰子"的人物,乃至学派。如果把一切都归结为儒家,恐怕也是本末倒置的,王安石本人年轻的时候就"乘闲弄笔戏春色,脱略不省旁人讥。"后来虽然认同儒家的主要价值观念,实际上却以"德位一致,知行合一"的圣王贤相自命,要 "掩迹孔孟" 的。(见李著,第207-210页)李著还特别指出,王安石"以独立的自我作为一切人伦关系的实体基础,他强调人格的独立与自我价值,这对儒学以宗法制度为依托的孝文化是一个致命的背离。"李著以王安石的两首《明妃曲》为注脚,认为"王安石站在人道主义、个人主义的立场上,对蒙在国家、王朝面纱下遭受不幸的王昭君寄予了真挚的同情和衷心的祝福,表现出一个古代士大夫善良、正直的品格,和那些在不幸者脸上涂抹美丽油彩的御用文人比较起来,王安石的人品是值得赞佩的。"(李著,第261页)而我们受钦定的宋明理学的影响太深,以为从来都是"阔的吓人",宋学就是"宋明理学",不能纳入程朱道统中的思想家也受到轻视。近年来,宋明新儒学和当代新儒家的研究彼此呼应,蔚然成风,以至于学术界跟风者云起,不惜做大量的重复性工作。李著的问世,是不是意味着这种不平衡的局面开始得到改变呢?
但是,对于王安石的学派属性,似乎还需要作进一步的说明,李著在文末说王安石是呈现"杂家"特征的综合学派,(第355-357页)同时作者在文中花了很大的篇幅评析王氏对儒学的看法,专门有一节讨论王安石"对儒者使命的自觉体认及对复兴儒学的自我承当",(第207-210页)这两个论断之间好像还有些张力。这可能和王安石本人的复杂立场有关,也可能和我们的解释角度有关。不管怎样,这都是值得探讨的问题,因为它关乎怎样认识中国古代思想史,尤其是宋代思想史的格局问题。
李著虽然以王安石的思想为研究对象,但是,并没有刻意抬高王安石的思想成果和地位,不仅说明王安石的思想体系中有粗糙和矛盾的地方,而且认为王氏所代表的综合学派,"只是走向一元为主多元为辅的新学术思想的过程和桥梁。""历史上多种学术思想的冲突、融合最终必然是以一种思想的核心价值为基点,然后在其上吸收多方面因素形成新体系。"(第362页)可见,祥俊博士不仅禀持冷静的学术态度,还怀着深厚的现实关怀。
一本著作的价值,在笔者看来,不是提供了多少确定不易的结论,而是提出了多少值得讨论的问题,提供了多少值得注意的,应用了那些值得借鉴的方法。笔者从祥俊博士的大作中获益匪浅,以为可以作为重估荆公新学的基石,特为之鸣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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