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与中国现代文学初论
【内容提要】
普通话写作建构了现代文学的特定语言模式和思维方式,方言作为规范之外的文学话语形式,具备特殊的审美品质,是对汉语写作特定性和普遍性的消解。它从非意识形态的、经验的、生命的角度与世界对话,更强调存在的本真性和个体性。然而随着民族共同语的普及和“全球化”趋势的深入,方言可能终将会蜕变为民族“共语”而不是“独语”。
“五四”白话文运动及20世纪50年代普通话的确立,使汉语的现代化写作被纳入特定的轨道,同时也反射出言说方式与汉语写作可能性的彼此限定又互相丰富的联系。方言作为此种规范之外的话语形式和文学语言资源,是对汉语写作特定性和普遍性的消解。它以语言的自由态势对逻辑语法权势及各种语言定规以冲击,为我们带来耳目一新的审美感觉;同时它作为人类最鲜活最本己的声音,是对遮蔽存在本真的所谓“文明之音”的解蔽。以方言为语言形式,无疑是文学倾听大地、回到本原的一条便捷之径。
一
海德格尔把“因地而异的说话方式称为方言”①。方言作为文学语言形式具备特殊的审美品质,已有众多学者作家对此有明确认识,如胡适就认为它是最自然的语言,最能表现“人的神理”②;刘半农认为它有“地域的神味”③,张爱玲认为它有“语气的神韵”④。但这些都仅是从方言的外部特质来说的,就其本质而言,方言不加修饰,最接近人类存在之本真。经由政治、伦理、逻辑、技术严密修整过的书面语,即所谓的“文明”“文化”之音,容易造成对生存本真的遮蔽,而方言作为自然之声音,是解构“文明之音”的赤裸之声,它与地域、时间、人贯通于一。
方言是人类直接面对大地、山川的语言。在德语中,表示方言的词是mundarden,字面意思是“口型”,而口以及我们整个的有机体,都联系着大地,方言是来自大地的自然原始之声。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在方言中各各不同地说话的是地方,也就是大地。而口不光是在某个被表象为有机体的身体上的一个器官,倒是身体和口都归属于大地的涌动与生长——我们终有一死的人就成长于这大地的涌动和生长中,我们从大地那里获得了我们的根基的稳靠性。”⑤大地、地母是西方哲学中常见的意象,大地的语言就是生存的语言,是自然涌现的语言,是呈现存在本身的语言,是对技术架构的批判语言,是对于一切非存在的消解,对一切非本真的解蔽。方言是地域、大地上开出的口之花朵,方言的大地之音让世界显现,并随之生长而互相协调。方言还是终有一死者的人的生命与大地的自然联系,地域以方言直达人的血脉灵魂之中,渗透到人类存在的方方面面。以方言为文学语言形式,地域在文学作品中就不再是普通话文学中的背景要素,而是决定性的因子。它以一种强大的地域文化力量影响着文学的主题和灵魂,决定着文学的讲述方式、叙述腔调,它全面渗透到人物的行为、生存方式和精神状态中,它召唤出形象、思想、氛围与色调,是使一切生长并丰富起来的催化剂。反过来,地域如果不以方言的形式呈现,它的形色声音就要逊色许多。因而可以说,地域及方言共同携带着一个文学主题,如川籍作家沙汀用四川方言展现四川西北情状而一举成名。老舍也主要以北京方言描述老北平风貌,而当他写一个年轻女人的内心独白如《月牙儿》时,他就不好再使用北京方言而运用普通话。
一方面,地域通过方言说话,地域在语言里传达自身,呈现风土人情;另一方面,方言诉说着土地、地方,而且每一次都以不同的方式诉说着。地域在这里不完全是一个地理学意义上的人类文化空间意义的组合,它带有鲜明的历史时间意义。这里的时间具备双重指向性。首先是一种即时性时间,是人物、社会、民族在其中浸沉、在其中变易的时间。方言是如此紧密地与人群之口相联,而人群之口归属于大地的流动和生长,因而方言紧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而发展,它具有即时性、当下性的特点。研究者往往可以借助小说中的方言,来考证作者的地域和年代,如《金瓶梅》。又如在沙汀小说中,大量特殊的方言词汇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特定社会的产物。其次,方言又与特定地区、特定民族的根生即原生性有不可分割的关系,方言联系着人古老的传统性以及当下时代的遥远历史,在方言的深处沉淀着时间,居留不前的时间。正如海德格尔所宣称,真实的时间乃是曾在者之到达,曾在者并不是过去之物,而是本质现身者的聚集。人类对世界的原初体验、认识通达无数时光经由方言而至,更能深刻揭示人的`本质性的存在。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就记录了方言的这种特征,如马桥方言中的“醒” 指的是“蠢”,而“醒”字源于屈原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而举世独醒的屈原作为楚的忠臣,却在曾被楚国无杀戮的汩罗江地区投水自杀,他是“醒者”还是“觉者”?当地人的智慧创造了这个独特的“醒”的含义,并延用至今。可见由于方言语词在不同时间中的重叠和延用,地域封闭性的沉静不变,人类便仿似在时间和历史中占有了一种无限度延续的影子,而这正是沉潜着的人性,由地域文化和历史所书写出的所谓民族根性就沉淀在语言和时间之中。语言、地域、时间都离不开人,语言的创造与人的生存体验应该是一回事,方言本质论最终归结于人的生存本体论。标志着意识形态统一的普通话使人生活在按标准秩序严格编码的符号世界中,具有某种抽象性和一般性。方言以其对语言规范的破坏彰显人的本真自由,恢复人的生存常态;方言作为日常语言形式,呈现出语言的多种可能性和极其多样性,它与人类日常感性的或经验的生活形态紧密相连,因而能表达人的具体性、自然性及个体性。最经常被引用的维特根斯坦的话是:想象一种语言就等于想象一种生活方式,任何特定的人生总会有特定的语言表现,方言正是以特定的语言形式呈现出具体的人的存在,而认识人类正是从具体的人或具体的人群开始的。在方言文学中,人物不仅没有失掉普遍意义,而且能长久地刻在读者的心扉。譬如提起《海上花列传》,我们就会想起那些持着吴侬软语、能言善辩的上海倌人如沈小红、黄翠凤、周双珠、周双玉;提起老舍会令我们想到京腔京韵的落魄旗人和下层百姓,如《正红旗下》的大姐婆婆、二哥福海;而提到沙汀则令人想起那些操着川腔辣语,开着粗鲁的玩笑,隐身于社会阴暗角落的小人物如丁跛公、龚老法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