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
中国古代的源头思想的蜕变也与此相关。这就是说,当开创者(比如孔子、老子)的思想与它“缘”出的技艺,比如六艺、历史、治国、劳作、静坐、养生、用兵、等等,一旦分离,其中的“要妙”就蔽而难见了。后人对它的理解极易沦为一种概念上的思辨和任意构建。本书之所以要在分析老子之先讨论韩非子与孙武子,就是因为从某个角度讲来,后两者的势论更直接地与某种技艺(统驭臣民、用兵)相连,在一个偏狭但紧张发生的局面中揭示出道的终极构成性。而这一见地在后人解释《老子》时几乎再也见不到了。所以,这种时间上的逆推,即从韩非到孙武,再及老子,意味着缘构道境由狭窄的统驭之术舒张到对抗之术,再扩大至宇宙人生境地的“还原”。
一、终极处境中的构成之道
韩非子探讨一种能构成臣民的生存、并因而令其无所逃避和蜕变的势态;孙子则力求领会在军争对抗中仍然能立于不败之地的势态。定则、条件之所以不敷用,原道的终极性之所以不可避免,就是因为这是一个总有可能被愚弄、被篡改、被重新做成的局面。“天命靡常”对于古人不仅意味着天不可被现成规范,更显示出天的无所不在,并因此而要求一种更本源的领会方式和对待方式。《老子》的道只有置入这样一个比军争还要根本和广阔的对抗形势或“靡常”境地才能被激活为一个纯构成的本源。道论中的所有那些“惚恍”和“难言之隐”都出自这样一个形势的造就,甚至逼迫,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一个比笛卡尔的怀疑所假设的局面还要深彻的靡常形势下“立于不败之地”、“不战而屈人之兵”,(《孙》形;谋攻)达到长生久视、长治久安的境界。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老》40)“反”首先是对根本的无常局面的认识,其次提示出适应于这种局面的对策。“反”意味着绝不可依靠任何现成者,而总是在它们的反面和反复中看出道的动向。 这种对于线性的思维来讲处处都是陷阱的状态却不是完全无望的,其中确有一个让大道通流的境域。“弱”、“柔”、“虚”、“静”、“冲”、等等,是老子用来表示道的一组“无形大象”。它们透露出的“妙”义是:在一切具体法则的终结处,并没有更高级的存在者和法则,而只能是一种“柔弱”到再无一丝一毫现成性可循的纯势态。有一分“坚强”或“形”、“质”,就有一分可被“反”对的把柄和实处。而且,这再不被摆弄的终绝处,也不是干瘪的空无,因为那样的空无仍是一种观念上可把捉的现成者;而只能是将一切现成性“反”过来的发生的构成态。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老》16)真正的虚极和笃静必是一种壁立千仞的终极情境,其中一切都失去了现成存在性。一切形而上的理和形而下的器都禁不住这虚静的大化。这一点是老子与后来解释老子者及讲形而上下者的最关键的区别。对于老庄,这虚极处离形而上者(理)绝不比离形而下者更近。正因为达到了真正切身的“虚极”,才会“万物并作”。因此,老庄一方面摒弃可被现成化和相对化者,另一方面运用了大量的形而上下混然不分的“大象”来投射出、引发出至道的意境。象“冲”、“虚”、“谷”、“水”、“婴孩”、“风”、“山木”、“解牛之刃”、等等,都是一些“在世界之中”的、在称手使用中显现的活象,比易的卦象更能引发道境。“惚兮恍兮,其中有象。”(《老》21)与后人按某种现成路数的阐发方式很不相同。这种“风格”的不同正显示出思想的透彻程度的不同。达到终极情境的思想必有原发的“信言”(《老》81)气象。可惜的是,战国以后,这种葱茏朴茂的气象就只在文学、书画、工艺作品中见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