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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界与实体-论中西传统哲学的一个差异
一
冯友兰先生在“贞元六书”之《新原人》(1943年)中提出了境界说:“人对于宇宙人生在某种程度上所有底觉解,因此宇宙人生对于人所有底某种不同底意义,即构成人所有底某种境界。”【注一】“就大同方面看,人所有可能有底境界,可以分为四种: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注二】在我看来,冯先生可谓目光如炬,他对中国思想和宇宙人生之觉解也深湛,故其言之也透辟。叹服而外,我只好另寻他途来思考境界问题。在我看来,这种虚实交融、超名言之域的“境界”或“意境”是孔子以降中国哲人的“正眼法藏”。
“境”、“境界”、“意境”是中国古代文艺批评的基本概念,而且我以为是核心概念。王国维说:“言气质,言格律,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注三】就对象而言,有物镜,有情境,有心境。就性质而言,有实境,有虚境;有幻境,有妄境;有常境,有异境。就层次而言,有佳境,有妙境;有神境,有化境。就旨趣而言,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注四】就创作而言,有缘境,有取境,有造境。严格说来,“境”不是概念,我们对它可以描绘而不可以定义,因为境中所存在的是象--有气象,有景象,有意象,有兴象;可以体味而不可以分析,因为“境界”并不具备可供分析的结构--主客体的结构、逻辑映射的结构,等等;可以分析的是居于其中的一部分概念。我在下面将谈到,中国哲学的境界说与西方哲学的实体论是不同的思想方式和工作平台,在我们对它们分别作出较为清晰的描述之前,先不要随随便便地进行“对接”。首先让我们来讨论一下词义的演变。
境界或省作境,《诗·大雅·江汉》:于疆于理。郑玄笺:“召公于有叛戾之国,则往正其境界,休其分理。”此时仅具地域之意。汉魏以来,佛法西来,极盛于东土,抽象意义上的“境界”一词,亦随译经而移于汉语。《无量寿经》第五:“斯义弘深,非我境界。”是精神境地、了悟阶梯之义。唐·圆晖《阿毗达摩俱舍论本颂疏》卷一:“功能所托,各为境界,如眼能见色,识能了色,唤色为境,以眼识于色有功能故也。”是唯识学所谓六识辨识之对象。意虽他乡客,词属家里人。故寻为古人脱胎换骨,点铁成金。然此过程殊非易事,要之在于佛学对中国思想的渗透和中国思想对佛学的消化。这一点此处不便多谈,我只想指出,魏晋时期玄学与佛学之所以能够一拍即合,除了时代精神之外,也必有其思想渊源--简而言之,即境界一词的精神化、内在化(即成为意境),为源自先秦的道、德、心、性、气、理、虚、实等各类范畴提供了一种精神-心理性的空间,使之有可能形成一个结构性的观念-范畴框架,这一点在宋明理学时期始得完成。【注五】换言之,境界不仅在思想意义上标志着个人的总体精神水准,而且在思想功能上支撑着对其他范畴的理解,决定了它们的存在论特征。境界至少具有如下三种存在论特征。
1. 虚与实。境界总是意境,这一点保证了它的明证性。如风骨、体气、气韵、神采等,皆是意,是虚言;而境,是境界,是实地。以意立境,则境中含情而生象,情体诸象而盈于境;意与境合,则虚实交融,心物合一。虽“思接千载”、“神通万里”,不嫌其远(《文心雕龙·神思》);“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不嫌其玄;而“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注六】悠然心会,得其环中。这是几句禅味很浓的美学批评话语。而味道最浓的要数宋末严羽的一段名言:“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沧浪诗话·诗辩》)那么,虚意如何生成实境呢?我想是借助隐喻、博喻、机锋、棒喝等富于想象力的理解方式创造出具有实质性内容的意义空间,从而营造出韵味十足的意境。从语词意义的连缀到完整意境的生成,其间有一个实质性的跳跃。这一跳跃所造成的间隙一方面证明了某种能力和经验的存在,另一方面表明了“外”的生成性意义,指示出另一可能世界的存在,这一世界也许具有不可思议的特征(如果我们把思理解为思辨的话)。这种解释有一定的意义,然而不可能圆满。实际上也许我们只能显示而无法破译这种神秘。因为它的形成是由一种文化的全部发展史决定的,对于后者,我们最好是多看一点,少想一点,就像除了多读多看,我们无法想清楚我们为什么会读懂唐诗一样。--“犹太人有一个精彩的谚语:人一思索,上帝就发笑。”【注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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