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孟子考孔子作《春秋》
在历史上,第一个称道孔子作《春秋》并给予崇高评价的人,是孟子。因此,对《孟子》的深入考察,是我们解开孔子作《春秋》之谜的最好钥匙。
司马迁说:“孔子兴于鲁而次《春秋》------及如荀卿、孟子、公孙固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书,不可胜纪。”[1]但考《孟子》全书,未见引《春秋经》,所引之文全出《左传》,并有明称“孔子恶乎取”者。本文从他对“孔春秋”的有关称述,所引用的有关史料及其理论思想的渊源各方面,深入探考孔子所作《春秋》的性质,指出它即《左传》蓝本。从而否定了孔子所作为《春秋经》的传统误说。
(一)从孟子的具体称述考“孔春秋”的特点
《孟子、滕文公》这样称道〉:“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孟子于后面又说:“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这是孟子对孔子作《春秋》的历史功绩所给予的崇高评价,他将其与大禹治水、周公安天下相提并论,说明它的历史作用和影响之大。从孔子自诩“知我其唯《春秋》”之语,可见其亦自视甚高,不同凡响。需要指出的是,《春秋》并非孔子首创。在孔子之前,各国都已有《春秋》。《国语、晋语》有“羊舌肸习于《春秋》”之语;《楚语》记载,申叔时对楚庄王太子的老师说:“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说明即使是“南蛮”的楚国,《春秋》也已以其“耸善抑恶”的特点,被奉为了教课书。《左传》亦记载晋国使者出使鲁国,曾观书于鲁大史,“见《易象》与《鲁春秋》焉”。在这种情况下,孔子为什么还要作《春秋》?又为何对自已所作《春秋》如此自豪?《史记、太史公自序》对此有更具体的记载:“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雍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案:“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是孔子作《春秋》区别于一般史官之作所在。它透露了“孔春秋”的独特锋芒。这当是孔子说“知我”“罪我”的缘由之一。孔子的这种革命批判精神,是“诸侯害之大夫雍之”的现实所激发出来的,是他作《春秋》的直接动力。而在两千年的封建时代,历代统治者及其卫道士,千方百计抹杀掩盖这一点,篡改孔子作《春秋》的精神,其根源也正在这里。
《孟子、离娄章》还说道:“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檮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孟子的这段话,显示了孔子所作《春秋》在具体内容上的特点。“其事则齐桓晋文”,说明他写的主要内容是春秋时期以齐桓晋文为代表的争霸战争。孔子曾说过,“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论语、季氏》)正如杨伯峻先生所说,孔子这段话可能是从考察历史,犹其是当时的现实所得出的论断。齐自齐桓称霸,到孔子所生活的时期,经历了孝、昭、懿、惠、顷、灵、庄、景、悼、简十公,至简公被陈恒所杀,恰恰是十世。晋自文公称霸,历襄、灵、成、景、厉、平、昭、顷九公,亦近十世,故曰“十世希不失”。鲁国自大夫季友掌权,历文子、武子、平子、桓子,恰历五代,故曰“五世希不失”。这段话,反映了孔子对春秋二百四十年历史经验的深刻总结。孔子为什么要写“齐桓晋文之事”?这正是孔子对春秋时期的客观现实和历史规律准确把握的结果。齐桓晋文称霸,标志着“天下无道”的开始。而这个“无道”,不仅仅是指诸侯的僭越,还包括周天子的“无道”—周室东迁,就是他“无道”、失政的结果。什么是孔子的“道”?那就是《论语》中一再称说的治国以礼,“为政以德”,百姓足衣足食,“庶民不议”。孔子写“齐桓晋文之事”,也许正是为了“行道”,为了探索历史之道。
“齐桓晋文之事”,是昏上乱下的春秋时期客观现实的真实反映,故曰“其文则史”。至于对于他们的争霸,孔子并非如封建经学迂儒说的那样,一概地全盘否定。这从孔子盛推辅助齐桓争霸的管仲之功,就可以很清楚地得到证明:“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至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论语、宪问》)这段话深刻表明,孔子对争霸战争的历史意义,具有独具只眼的理解和评价—它对于统一中原、维护华夏文明、推动历史的进步,具有极其深远的意义。这是后代迂儒所不可能看到和承认的。而这恐怕也是孔子写“齐桓晋文之事”的原因之一。
其次,孟子的这段话里,还有一个特别值得研究的问题,就是所谓“其义则丘窃取之矣”,作何理解。历代经学家把《春秋经》推崇为孔圣人所作的宝典,然后从这部提纲式的“断烂朝报”里,从只字片语中挖空心思,穿凿出所谓的“春秋大义”,编出什么“日例”“月例”“爵例”“名氏例”等等无数“义例”,然怎奈自相矛盾,前后抵牾,无一可通。问题的症结在于,人们对于“孔子作《春秋》”究竟是怎样一部书,及所谓的“窃义”是什么,“窃”的又是什么“义”,这一系列问题,都没有从根本上搞明白。
首要的也是最关键的问题是,孔子作的《春秋》是怎样一部书,是否《春秋经》?要搞清这个问题,显然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解决的。首先,从孟子说“其事则齐桓晋文”来说。在《春秋经》里,对晋文的记载,仅于鲁僖公二十八年有这么几条:
“晋侯侵曹。晋侯伐卫”
“晋侯入曹,执曹伯以畀宋人。”
“晋侯、齐师、宋师、秦师、及楚人战于城濮。楚师败绩。”
“五月癸丑,公会晋侯、齐侯、宋公、蔡侯、郑伯、卫子、莒子盟于践土。”
此外,就是于僖公三十二年记载:“冬,十有二月,己卯,晋侯重耳卒。”这就是《春秋经》对晋文公的全部记载。与对其它各国诸侯的记载相比,仅从文字的数量上看,也当不得孟子所说的“其事则齐桓晋文”之语。再从褒贬上说,写晋文“侵曹”,用“侵”字,决非褒义。“入曹”“执曹伯以畀宋人”,这行径使人感到不大光采。至于记载践土之盟,《经》把鲁侯放在首位,实际上掩盖了晋文的霸主地位,这就尤其不符合“其事则齐桓晋文”的主旨。《经》对齐桓公的记载,虽然文字上多一些,但一字不提管仲,丝毫看不出“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的“管仲之力”,似乎也不合孔子对此有关的历史评价。其次,《春秋经》对“臣弑其君,子弑其父”的“乱臣贼子”也讨伐不力,多有隐讳之笔。《春秋》弑君三十六,《经》所书唯有二十六。隐讳失实如此,又如何当得孟子说的“乱臣贼子惧”之语?对此,前面已多有论及,兹不赘。
以上所说,仅依据孟子对孔子作《春秋》的直接称述,仔细推敲,就令人大为怀疑,《春秋经》究竟是否真是孔子所作《春秋》。当然,这还只是间接的论证。我们还必须通过对《孟子》全部文章的深入研究中,才能作出更可靠更有力的论断。
(二)从《孟子》所引《春秋》史料考“孔春秋”
孟子既然对孔子作《春秋》之功推崇如此之高,可说是一篇之中“三致意焉”,自然不会不引用其文。司马迁《十二诸侯年表序》说:“是以孔子------兴于鲁而次《春秋》,------鲁君子左丘明------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铎椒---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为《铎氏微》;---虞卿上采《春秋》,------为《虞氏春秋》;吕不韦者,------删拾《春秋》------为《吕氏春秋》。及如荀卿、孟子、公孙固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书,不可胜纪。”据司马迁之说,孟子曾引用孔子的《春秋》之文以著书。但考《孟子》全书,却未见引用《春秋经》,而唯见多处引用《左传》。
首先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孟子有引其文而直接点明孔子者:“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 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滕文公下》)此事不见于《论语》或《春秋经》,惟见于《左传》昭公二十年。《孟子万章下》所记与此同,只多几句:“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曰:敢问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士以旃,士以旂,大夫以旌。”考《左传》昭公20年所记,与此大同小异:“齐侯田于沛,招虞人以弓,不进。公使执之,辞曰:‘昔我先君之田也,旂 以招大夫,弓以招士,皮冠以招虞人。臣不见皮冠,故不敢进。’乃是舍之。仲尼曰:‘守道不如守官’,君子韪之。”基本情节完全相同,只是一则招以“旌”,一则招以“弓”,但招虞人以皮冠则完全一致。主旨亦相同。只是文字略有出入(古人引用,常用其意而不必严格按原文)。但无疑是引自《春秋》(《左传》),这是可以肯定的。孟子说的“守道”,指君臣之道;所谓“守官”,指“非其招不往”。孔子一向将“以礼治国”置于首位,“招虞人以旌,不至”,因非其招。故孟子说,“孔子奚取焉”?义取“非其招不往”的尚礼“守官”精神。案《左传》成书于孔子身后,这段史实,当然不可能是孔子取自《左传》,而只能是左氏取自“孔子史记”。这就有力地说明,孔子所作《春秋》,并不是《春秋经》。
《孟子》所引用的《左传》史实,远非这一条。《孟子、离娄下》:“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卫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 问其仆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卫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为不执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扣轮,去其金。发乘矢而后反。”此亦取材于《左传》(襄公十四年)卫国之事。“公(卫献公)出奔齐,孙氏追之。败公徒于河泽。---初,尹公佗学射于庾公差。庾公差学射于公孙丁。二子追公。公孙丁御公。子鱼曰:‘射为背师,不射为戮。射为礼乎?’ 射两軥而还。尹公佗曰:‘子为师,我则远矣。’ 乃反之。------”案二则事实虽有参差,但学射师事的情节基本相同。孟子的“庾公之斯”与《左传》的“庾公差”,仅一音之转。“尹公之他”与“尹公佗”亦音近而变。盖孟子意在论交友师事之道,并未细考史实原书,故有乖违。但此亦无疑出自《左传》。
又《孟子、万章上》:“-----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百里奚不谏,知虞公不可谏而去之秦------” 案:百里奚,见于《左传》僖公十三年:“冬,晋荐饥。使乞籴于秦。秦伯------谓百里:‘与诸乎?’对曰:‘天灾流行,国家代有。救灾恤邻,道也。 ------”晋假道伐虢,宫之奇谏事,不见于《春秋经》,唯见于《左传》。僖公二年:“晋荀息请以屈产之乘与垂棘之璧,假道于虞以伐国。”僖公五年: “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从之。晋不可启,寇不可玩。一之为甚,其可再乎?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 者,其虞虢之谓也。”
《孟子滕文公上》:“阳虎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此亦取自《左传》:“------夫阳虎有宠于季氏,而将杀季孙,以不利鲁国,而求容焉。亲富不亲仁。------”(定公九年)
孟子全书未见引用“春秋经”,但对《左传 》之引用则达20处以上。又有引用其文者如《告子下》“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此见于《左传》僖公九年:“秋,齐侯盟诸侯于葵丘,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孟子》所引誓辞,与《左传》一字不差。
除了史实,孟子的语言修辞也颇有取之于《左传 》者。如《离娄下》“故为渊殴鱼者,獭也;为丛殴爵者,鸇也;为汤武殴民者,桀与纣也。”“鸇雀”之喻,出典于《左传》:“见无礼于其君者诛之,如鹰鸇 之逐鸟雀也。”(文公18年)“视民如子,见不仁者诛之,如鹰鸇之逐鸟雀也。”(襄公25年)
《孟子。梁惠王下》:“君之民,老羸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使老稚转乎沟壑”(《滕文公下》)其“转乎沟壑”之喻,“之四方”之语,最早见于《左传》:“小人老而无子,知挤于沟壑矣”(昭公13年)“其大夫逃死于四方”(襄公26年)
“时雨”之喻:《滕文公下》:“‘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此“时雨”之喻,借鉴于《左传》:“季武子如晋拜师。---再拜稽首曰:‘小国之仰大国也,如百谷之仰膏雨焉。若常膏之,其天下辑睦,岂唯鄙邑?’
“土芥”之喻:《孟子、离娄下》:“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之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之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此出自《左传》:“臣闻国之兴也,视民如伤,是其福也;国之亡也,以民为土芥,是其祸也。”(哀公元年)
《孟子公孙丑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是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出自《左传》宣公11年:“林父之事君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 ------夫其败也,如日月之食焉,何损于明?”案:《论语》中恰有此语:“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孝经、事君章》引为:“子曰:‘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从《孝经》“子曰”之称,更可证明《左传》之语,出自孔子。
《孟子》全书对《左传 》之引用甚多,却只字不提左氏;对孔子作《春秋》推崇甚高,《春秋经》则未见一引。若孔子所作《春秋》是《经》,这就太悖理了,仅从逻辑上就难以讲通。更何况,孟子引《左传》文而明称“孔子恶乎取”者,进一步雄辩地证明,孔子所作即《左传》的蓝本。
(三)从《孟子》的思想渊源考孔子《春秋》
孟子不仅大量引用《左传》其文其事,更重要的是,在思想观念上,亦多方面深受其浸润,甚至可说是与《左传》一脉相承。
首先,其民贵君轻的民本思想,即渊源于《左传》。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 (《孟子、尽心》)这种观点,不仅与法家思想绝然对立,而且也是其它各家都没有说过的。乍看起来十分新奇大胆,其实,它导源于《左传》。《左传〉文公十二年记载:“邾文公卜迁于绎。史曰:‘利于民而不利于君。’邾子曰:‘苟利于民,孤之利也。天生民而树之君,以利之也。民既利矣,孤必与焉。’左右曰:‘命可长也。君何弗为?’邾子曰:‘命在养民。死之短长,时也。民苟利矣,迁也,吉莫如之。’遂迁于绎。五月,邾文公卒。君子曰:知命。”在这里,《左传》作者把民之“利”甚至提到了君之“命”之上。作者借邾文公之口说, “天生民而树之君”,就是为了“利”民。君之“命”“在养民”。故为了利民,即便是君死也在所不惜。〈左传〉通过邾文公卜迁之事,首次表达了民贵君轻的新观念。这是春秋时代人文主义发展的结晶,代表了时代的心声,也是作者的仁学思想的最高表现。襄公二十五年,《左传》作者又借晏子之口,说:“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暱, 谁敢任之?”这是把社稷置之于君之上,且明确表示:“臣君者”,其宗旨非为君一己尽愚忠,而是“社稷是养”。并把君“为社稷 ”还是“为己”、为公还是为“私”鲜明地对立起来,这在观念上,同样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很显然,这是以周天子为代表的“家天下”崩溃,以民、以社稷 为基础的“国天下”的时代将兴起的历史反映。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民本思想,正源于《左传》,是对〈左传〉的继承和发展。
而《左传》的这种思想,与孔子的思想,是否吻合,有没有矛盾呢?在传统的封建时代经学家那里,总是强调孔子“尊王”“君君臣臣”的一面,而完全抹杀了孔子的批判现实的一面。其实,仔细看看《论语》,孔子决非头脑冬烘的迂夫子。他的学生子路曾特地问过这样的问题:“‘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 ‘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子贡曰:‘管仲非仁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至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宪问》)孔子并不以传统的所谓“叛君”行为为“不仁”“不忠”,相反,却首先从“民”的“受其赐”的角度,给予管仲以从未有过的崇高评价。事实上,孔子衡量和评价是非的标准,与统治阶级的标准,并不相同,他是把“民”置于“君”之上的。不仅如此,据《论语》记载,“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悦,”孔子用“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为解。又“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其瓠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阳货》)孔子竟要到叛逆者那里去就仕,实行他的政治理想。这与传统的经学家所宣传的“尊王”“君君臣臣”更是南辕北辙。孔子称道历史上的逸民高士伯夷、叔齐、柳下惠等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身中清,废中权”,同时坦承:“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微子》)如果把孔子的这一切言行联系起来看,那么,我们就会理解,孟子说孔子是“圣之时者”的真正含义—他早已看穿了当朝统治者的贪腐,跳出了“愚忠”的封建牢笼。孔子追求和推崇的,既不是“忠君”,也不是清高的逸士,而是利民、行道,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也正因此,才有胆识写出“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的《春秋》。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说,孟子的“民贵君轻”思想与《左传》、与孔子是一脉相承的。
其次,从民本思想出发,孟子还提出“与民同乐”的观点。《孟子、梁惠王下》曰:“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举疾首蹙额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这种与民同乐的思想,亦源于《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赵孟曰:“乐而不荒,乐以安民,不淫以使之,后亡不亦可乎?”昭公二十五子太叔云:“民有好恶喜怒哀乐,生于六气。是故审则宜类,以制六志。哀有哭泣,乐有歌舞,喜有施舍,怒有战斗,------是故审行信令,---哀乐不失,乃能协于天地之性,是以长久。”昭公二十年晏子曰:“若有德之君,外内不废,上下无怨,动无违事,----是以鬼神用飨,国受其福。 ---其适遇淫君,外内颇邪,上下怨疾,动作辟违,徒欲厌私,高台深沟,撞钟舞女,斩刈民力。------是以鬼神不飨其国以祸之。”晏子揭露齐国统治者 “布常无艺,征敛无度,宫室日更,淫乐不违,内宠之妾肆夺于市,外宠之臣僭令于鄙,私欲养求,不给则应,民人苦病,夫妇皆诅,------虽有善祝,岂能胜亿兆人之诅?”(昭公二十年)《左传》准确地揭示出封建社会贪腐的本质特征:统治者把自己的享乐建筑在百姓的痛苦之上,它将导致本身的灭亡;指出唯有 “乐而不荒,乐以安民”,才能“后亡”。孟子同样揭露了:“王鼓乐于此”而使百姓“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的尖锐对立,指出只有“与民同乐”,才能 “王天下”。不难看出,孟子的仁政思想,都与〈左传〉相承相袭,受其沾溉甚深。
此外,孟子著明的政治观“劳心者治人,劳力 者治于人。治人者食于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亦得之于《左传》:“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制也。”(襄公九年)“是故君子勤礼,小人尽力。”(成公13年)
再如,其“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之语,亦源于《左传》:“或多难以固其国,启其疆土;或无难以丧其国,失其守宇。”(昭公4年)“凡诸侯小国,晋楚所以兵威之,畏而后上下慈和,慈和而后能靖其国家,以事大国,所以存也;无威则骄,骄则乱生,乱生必灭,所以亡也。”(襄公27年)
又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出自于〈左传〉:“------曰:‘市南有熊宜僚者,若得之,可以当五百人矣。’乃从白公而见之。与之言,说。告之故,辞。承之以剑,不动。胜曰:‘不为利谄,不为威惕,不泄人言以求媚者,去之。’”
又孟子的“交邻国之道”亦承袭《左传》。“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唯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唯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勾践事吴。以大事小,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梁惠王下》)《左传》:“子服景伯曰: ‘小所以事大,信也。大所以保小,仁也。背大国不信,伐小国不仁。民保于城,城保于德。失二德者危。------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今其存者无数十焉,唯大不字小,小不事大也。”(哀公七年)
又,孟子承《左传》《论语》提出“教民战”的思想:“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在战胜齐,遂有南阳,然且不可。”(《告子下》)案:这也是《左传》的明确思想:“明耻教战,求杀敌也。”(僖公二十二年)“晋侯始入而教其民。二年,欲用之。子犯曰:’民未知义,未安其居。于是乎出定襄王,入务利民。民怀生矣,将用之,子犯曰:‘民未知信,未宜其用。于是乎伐原以示之信。---子犯曰:‘民未知礼,未生其共。于是乎大蒐以示之礼。---出谷戍,释宋围,一战而霸,文之教也。”(僖公二十七年)“以教民战”的思想,《论语》亦与之完全相吻合。“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子路》)“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同前)“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 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颜渊》)《孟子》《左传》与《论语》是高度一致的,它们都建立在民本思想的基础上。关于晋文“教民战”而霸之事,《国语、晋语》亦有记载:“文公即位二年,欲用其民,子犯曰:“民未知义,盍纳天子以示之义:‘乃纳襄王于周。公曰:‘可矣乎?’对曰:‘民未知信,盍伐原以示之信?’乃伐原。曰:‘可矣乎?’对曰:‘民未知礼,盍大蒐,备师尚礼以示之。’乃大蒐于被庐,作三军。使郗谷将中军,以为大政,郗溱佐之。子犯曰:‘可矣。’”比较《左》《国》,后者仅有“示义”“示信”“示礼”,未有“安其居”“利民”使民“怀生”之义。显然,《左传》作者的思想更接近于《论语》,孔子一向认为,“君子怀义,小人怀利。”“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里仁》)。“为政治国,首先要让百姓“富”、让百姓 “足食”。要百姓“能战”,首先自然要“利民”,“安其居”,而后“知义”。所以,《左传》很可能是在原史料基础上根据孔子的思想,进行加工的。在这方面,孟子正是继承了《左传》及孔子思想,才提出了“仁政”的具体措施。孟子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 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梁惠王上》)
从上所举,可见孟子的理论思想体系,受《左传 》的影响相当深广。
《孟子》引用《左传》虽不及《吕览》《韩非子》多,但从上所述 ,已足见《左传》对孟子的影响深刻。种种迹象表明,孔子所作《春秋》,可能就是今之《左传》蓝本。
注释:
邵博《闻见后录》卷二十一。转引自沈玉成《春秋左传学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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