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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析“水浒戏”与《水浒传》的传播
内容提要:《水浒传》的人物与故事之所以能够家喻户晓,与“水浒戏”的长期盛演不衰密切相关。早在长篇小说《水浒传》成书之前,“水浒戏”已经成为元杂剧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一些内容后来被小说所采用。《水浒传》成书并陆续刊行之后,根据小说改编的“水浒戏”更为繁荣;反过来,“水浒戏”的演出又进一步促进了小说的广泛传播。
关键词:水浒戏 《水浒传》 传播
一
元杂剧中的“水浒戏”非常丰富,元钟嗣成《录鬼簿》著录“水浒戏”共16种,明无名氏(一说贾仲明)《录鬼簿续编》著录“水浒戏”五种,其中包括少量元明间的作品。至近人王国维《曲录》卷二“杂剧部上”、卷三“杂剧部下”共著录元及元明间的“水浒戏”30种。傅惜华《元代杂剧全目》著录的“水浒戏”更多,其卷一、卷二著录“初期杂剧家作品”22种,卷四著录“末期杂剧家作品”一种,共计元代23种;卷六又著录“元明间无名氏作家作品”11种。如此看来,明初之前已有34种“水浒戏”在社会上流传。这些存目的明初之前的“水浒戏”,完整保留下来的只有《李逵负荆》、《双献功》、《燕青博鱼》、《还牢末》、《争报恩》、《黄花峪》、《闹铜台》、《大劫牢》、《东平府》、《九宫八卦阵》等十种。
早在1920年,胡适便研究过“水浒戏”与《水浒传》的关系,他认为:
元朝水浒故事非常发达,这是万无可疑的事。元曲里的许多水浒戏便是铁证。但我们细细研究元曲里的水浒戏,又可以断定元朝的水浒故事决不是现在的《水浒传》;又可以断定那时代决不能产生现在的《水浒传》。
胡适为了证明元代不可能产生现在的《水浒传》,便指出了“水浒戏”与小说《水浒传》的许多不同之处。实际上元代的30多种“水浒戏”对水浒故事的传播起到了重要作用,与《水浒传》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并直接影响到了《水浒传》的成书。
《李逵负荆》相当于百回本《水浒传》第七十三回“黑旋风乔捉鬼,梁山泊双献头”的内容,当然内容又不完全一样。杂剧写李逵下山到酒家王林家买酒,见王林哭哭啼啼,问其缘由,王林诉说女儿满堂娇被名叫宋江和鲁智深的两人抢走。李逵闻听大怒,奔回山寨,砍倒了杏黄旗,并要杀掉宋江和鲁智深。宋江辩称实无其事,李逵不信,于是宋江和李逵立下军令状:如有此事,宋江情愿自尽,若无此事,则取李逵之头。然后下山与王林当面对质,王林说并非此二人。李逵深感惭愧,向宋江负荆请罪。吴用等为之求情,宋江命李逵捉拿冒名顶替的歹徒以赎罪。冒充宋江、鲁智深者,一名宋刚,一名鲁智恩,两人再次到王林店中,王林上山报告消息,李逵迅速下山捉住两人。小说则写李逵、燕青二人元宵节外出看灯,返回时在刘太公处借宿,听见刘太公夫妇一夜哭啼不止,问之,则告以小女被宋江和一后生抢走。李逵认定后生就是柴进,大闹山寨。宋江和柴进为证清白,与李逵一起到刘太公庄上对证,结果不是。李逵知道自己做错了后,没有求情,而是要把头割下来,让燕青拿去给宋江。燕青教他负荆请罪之法,他说:“好是好,只是有些惶恐,不如割了头去干净。”回到山寨后,宋江命燕青协助李逵捉拿两名歹徒。燕青先射倒一剪径贼人,从其口中得知两名歹徒一叫王江,一叫董海。然后由其带路,杀死两名歹人,救出刘太公之女。小说显然受到了杂剧的影响,并在其基础上又作了一些改动,情节更为曲折,对话也更为生动。
除了《李逵负荆》之外,今存其余九种明初之前的“水浒戏”故事均不见于小说《水浒传》。但可以发现《双献功》、《燕青博鱼》、《还牢末》、《争报恩》、《黄花峪》、《闹铜台》等六种皆以惩治奸棍妇为重要内容,这一点倒与小说相符,如武松杀潘金莲、杨雄杀潘巧云、卢俊义杀贾氏等。《大劫牢》写李应等五人招韩伯龙上梁山之事,虽不见于小说,但李应等人所用手段亦与小说中卢俊义、徐宁等上梁山相似。《东平府》写王英至东平府买花灯,见吕彦彪设擂比武,无人敢敌。王英登台胜之,并抢夺观众花灯回山。东平府知府率众追捕,王英将追赶者亦擒上梁山。此情节小说中虽无,但若置于小说之中,也没有什么突兀之处。《九宫八卦阵》写梁山好汉接受招安后,适逢辽寇入侵,宋江率众人排九宫八卦阵以御之,大获全胜,宋江被授沧州节度使,部下亦俱授官。宋江能排九宫八卦阵,似九天玄女传授,与小说也不矛盾。唯朝廷授予宋江等人官职与小说不符。
现存这六种“水浒戏” 还透露出影响小说创作的许多信息,如《李逵负荆》第一折宋江上场自报家门便说道:“某曾为郓州郓城县把笔司吏,因带酒杀了阎婆惜,迭配江州牢城营;路打这梁山过,遇见晁盖哥哥,救某上山。哥哥三打祝家庄身亡,众弟兄推某为首领。某聚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半垓来的小偻啰,威镇梁山。”《双献功》、《燕青博鱼》、《黄花峪》等都有相似的道白。就现有资料可知,早在南宋时,王偁《东都事略·卷一百三侯蒙传》就有宋江三十六人的记载,宋元之际周密《癸辛杂识续集》卷上记载了龚圣与作“宋江三十六赞”并序。宋江杀惜事在《大宋宣和遗事》中也有记载,但“七十二小伙”的说法则始见于以上几种杂剧。可见小说明显受到了这些杂剧的影响,但又没把杂剧的内容统统纳入小说之中。
再看只有存目的“水浒戏”,这一点就更为清楚。在这些存目中写李逵的有十种之多,据《录鬼簿》所载,山东东平杂剧作家高文秀一人就编写了八种关于李逵的杂剧,除今存的《双献功》之外,另外存目的七种为:《黑旋风诗酒丽春园》、《黑旋风大闹牡丹园》、《黑旋风敷演刘耍和》、《黑旋风斗鸡会》、《黑旋风穷风月》、《黑旋风乔教学》、《黑旋风借尸还魂》;另一位杂剧作家康进之编写了两种,《黑旋风负荆》今存,存目者为《黑旋风老收心》;还有杨显之编写的《黑旋风乔断案》,红字李二编写的《板踏儿黑旋风》。虽然这些杂剧的整个剧情我们无从详知,但从这些题目便不难看出,元杂剧中的李逵与小说中的李逵存在着不小的差别。《乔断案》或许对小说有些影响,百回本《水浒传》第七十四回“燕青智扑擎天柱,李逵寿张乔坐衙”,写燕青去泰安与任原相扑一比高低,李逵偷偷下山随行。燕青相扑取胜后,李逵一人来到寿张县,穿上知县的绿袍靴帽,命人来告状,他来断案,竟将打人者释放,却将被打者枷号示众。至于杂剧中所描写的李逵的其他趣事,如“大闹牡丹园”、“敷演刘耍和”、“穷风月”、“乔教学”等等,与小说的主旨相去甚远,故小说的编撰者只好弃而不用。但小说中李逵风趣、滑稽的一面,必定受到了元杂剧的影响。
在存目的“水浒戏”中除了李逵的戏之外,据傅惜华《元杂剧全目》著录较多的还有关于宋江三种:元明间无名氏《宋公明排九宫八卦阵》(存)、《宋公明劫法场》、《宋公明喜赏新春会》;关于武松的三种:红字李二《折担儿武松打虎》和《窄袖儿武松》,高文秀《双献头武松大报仇》;关于燕青的两种:李文蔚《燕青博鱼》(存)和《燕青射雁》;关于鲁智深的两种:元明间无名氏《鲁智深喜赏黄花峪》(存)和《鲁智深大闹消灾寺》。可以推知,宋江、武松、燕青、鲁智深等人也是深受喜爱的梁山英雄,故关于他们的杂剧也就相对较多。其中宋江劫法场、喜赏新春会、武松打虎、武松大报仇、燕青射雁等在小说中都有相关的故事情节,鲁智深大闹消灾寺应与小说中的大闹五台山有一定联系。只有《窄袖儿武松》不知所叙为何内容。另外,红字李二的《全伙儿张弘》应为小说中的船火儿张横,《病杨雄》应为小说中的病关索杨雄。无名氏的《张顺水里报冤》与百回本第六十二回“托塔天王梦中显圣,浪里白条水上报冤”相一致,只有无名氏的《小李广大闹元宵夜》不见于小说。由此可见,在小说《水浒传》成书并刊行之前,“水浒戏”对于梁山故事的传播起到了重要作用。
值得一提的是明初周宪王朱有燉(1379-1439)虽为皇室贵族成员,却也写了两种“水浒戏”,一为《豹子和尚自还俗》,一为《黑旋风仗义疏财》。这两种杂剧显然受到了元人的影响,故明代戏剧理论家祁彪佳对两剧分别评曰:“虽极意摹元,而实自得三昧之妙”;“即如《货郎》数调,反令元人望后尘矣”。从取材来看,两剧分别写鲁智深和李逵,也与元杂剧取材相一致。其故事内容虽不见于小说,但写梁山好汉最终归顺朝廷又与小说相同。
二
长篇章回小说《水浒传》何时刊行?据现有资料推算应不晚于嘉靖十年(1531)。李开先《一笑散·时调》曰:
崔后渠、熊南沙、唐荆川、王遵岩、陈后冈谓《水浒传》委曲详尽,血脉贯通,《史记》而下,便是此书。且古来更未有一事而二十册者。倘以奸盗诈伪病之,不知序事之法、史学之妙者也。
这里提到的崔后渠即崔铣、熊南沙即熊过、唐荆川即唐顺之、王遵岩即王慎中、陈后冈即陈束,这五人加上李开先分别是弘治十八年(1505)至嘉靖八年(1529)的进士,并成为“嘉靖八才子”的重要成员,他们相聚在京城前后不过数年,因此一起议论《水浒传》的时间也应在嘉靖十年前后。他们众口一词地称赞《水浒传》的叙事之法,必定都已熟读过《水浒传》。李开先称其“一事而二十册”,可见是刻本,这是我们今天所知道的有关长篇小说《水浒传》刊行的最早记载。至嘉靖十九年(1540)高儒在《百川书志》中著录《忠义水浒传》一百卷,这很可能就是李开先等人所读到的分装为二十册的《水浒传》。
《水浒传》正式刊行之后,各种版本陆续出现,其传播当然愈加广泛。但是,阅读小说要有一定的文化水平,还要有一定的购买力。明中叶印刷业和造纸业虽有长足进展,但一部二十册的小说价格依然不菲。清人昭梿曾说“士大夫家几上无不陈《水浒传》、《金瓶梅》,以为把玩”,但作为一名普通读者,要想拥有一部《水浒传》却并非易事。所以坊间为降低价格,才会印各种简本、巾箱本。频繁的战乱、自然灾害及统治者的禁毁,也对《水浒传》的传播造成了威胁。据有关资料可知,嘉靖年间武定侯郭勋曾刻过《水浒传》,但很早便失传了。清初金圣叹腰斩《水浒》后,除七十回本之外,其余版本也较为罕见。而“水浒戏”却可以弥补这方面的不足,因此,在《水浒传》小说刊行之后,明清两代的“水浒戏”更为盛行,与小说《水浒传》的内容也更为一致,进一步推动了《水浒传》的传播。
李开先作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的《宝剑记》获得了极大成功,被文学史家誉为“明中叶三大传奇”之首。此剧现存明嘉靖二十八年(1549)原刻本,比现存最早的百回本“天都外臣序”《忠义水浒传》要早整整40年。其故事情节与小说基本相合,只是林冲被高俅迫害的原因与小说有所不同。《宝剑记》中的林冲不再是处处退让,而是出于国家利益,一再上本参奏高俅、童贯等人祸国殃民的罪行。他虽被贬职,依然不改忧国忧民的性格,再度上本揭露高俅等奸党的腐坏行为,并请求面奏君主。面对林冲的浩然正气,高俅、童贯之流才处心积虑地施展阴谋诡计加害于林冲,高衙内对林冲妻子的调戏也在林冲上本之后。李开先之所以作如此改动,与其本人曾上书直谏而遭贬谪的政治经历相关。但前人对此却表示过不满,如明人祁彪佳认为:“以林冲为谏诤,而后高俅设白虎堂之计,末方出俅子谋冲妻一段,殊觉多费周折。”这实际上说明小说《水浒传》的故事情节已被人们所认可,对其略加改动,都会招致非议。祁彪佳曾多次表示这种态度,在评《鸾刀记》时说道:“以卢俊义为记,能仿佛《水浒》笔意,便为高手。”在评《青楼记》时说道:“窃宋江一事,全无作法。止是顺文敷衍。犹稍胜于荒俚者。”
明代万历年间形成了创作“水浒戏”的高潮,不少著名戏剧家都热衷于“水浒戏”的创作。“吴江派”领袖沈暻作有《义侠记》,受到时人的好评,吕天成《曲品》将之列为“上上品”,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将之列为“雅品”。沈徳符为该剧作序称:
予从先生乞得稿本,而《义侠》则已梓行矣。先生亟止勿传。而世闻是曲已久,方欣欣想见之。且武松一隹苻之雄耳。而闾里少年,靡不侈谈脍炙。今度曲登场,使奸夫妇、强徒暴吏,种种之情形意态,宛然毕陈。以之风世,岂不溥哉?
此剧所演武松事,全出于《水浒传》,惟独增加了武松之妻贾氏。近人董康认为此剧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小说本身已非常精彩,“蜈蚣岭、十字坡、景阳冈、快活林、鸳鸯楼、飞云浦、二龙山,未入水浒时,其事迹最热闹。作者略据以敷演,已足耸人观听。而打虎一折,尤众所共赏。至叙其与兄友爱而不幸处变,西门庆之奸黠,潘金莲之淫,王婆之刁诡,武大之愚懦,亦皆曲尽。”从这一评价可以看出,“水浒戏”对《水浒传》的传播起到了有力的推动作用,其中《打虎》、《戏叔》、《别兄》、《挑帘》、《捉奸》、《杀嫂》等折,至今还在昆剧舞台上盛演不衰。同时也告诉人们,只要基本按照小说的内容加以适当改编,“水浒戏” 就可以取得成功。
另一位“吴江派”的重要成员、沈暻之侄沈自晋创作了《翠屏山》,完全依据《水浒传》。著名文人陈与郊改编李开先的《宝剑记》为《灵宝刀》,与李作稍有不同,增加了开封府尹竹之有,让林冲的妻子贞娘出家为尼,而丫鬟锦儿代之死。许自昌撰有传奇《水浒记》,增加了张三郎借茶、阎婆惜活捉及张三郎调戏宋江正妻孟氏等内容。稍后王异有改订本《水浒记》,将宋江之妻孟氏删去。张子贤的《聚星记》、李素甫的《元宵闹》、无名氏的《青楼记》、《高唐记》等,除个别细节稍有不同外,其余全与小说相一致。只有无名氏的《鸾刀记》,改动略大。小说中卢俊义的妻子贾氏本与李固同谋,后与李固一起被梁山好汉所杀。剧中则写贾氏贞烈自守,先上梁山。小说中李固与卢俊义同被梁山好汉捉住,吴用将李固放回,结果李固到官府告发。剧中李固却没有随卢俊义一起被捉。作者力求团圆结局,所以贾氏虽开始淫,最终还是归于贞节。但这种改动,并不被人们所认同,所以“梨园所演,多从改本……叙贾氏、李固处,亦一一与演义(指《水浒传》)吻合。”可见,此时的“水浒戏”只有与小说《水浒传》相一致,才能得到人们的认可。“水浒戏”也就成为《水浒传》传播的重要方式。
这一创作潮流一直延续到明末乃至清代。“二拍”的编撰者凌濛初把《宋公明闹元宵杂剧》收到了《二刻拍案惊奇》小说集中,使这一杂剧迅速传播开来。著名小品文作家张岱作有杂剧《乔坐衙》,虽仅有一折,却受到时人好评。祁彪佳称赞道:“慧业文人,才一游戏词场,便堪夺王关之席。”清初著名戏剧家洪昇撰有“水浒戏”《闹高唐》,虽然基本情节与《水浒传》毫无二致,但洪昇毕竟是戏剧大家,所以其艺术感染力甚至超越了小说。董康认为:“写皇城夫人之烈,柴大娘子之贞,公孙胜母之节,则以巾帼愧须眉,有《水浒》所未及者。”再如李渔(一说范希哲)所撰《雁翎甲》演徐宁故事、史集所撰《清风寨》演花荣故事、无名氏所撰《双飞石》演张清和琼英故事、无名氏所撰《河灯赚》演雷横和朱仝故事等,或以百回本《水浒传》为据,或以百二十回本《水浒传》为据,改动之处较少。
清代文人编撰的“水浒戏”,也有作较大改动者。如邱园(一说明朱佐朝)所撰《虎囊弹》,前面部分与小说相同,但后面却有较大改动。剧中写赵员外为仇人花子期诬陷,说他与梁山贼人相通,被逮入狱。其妻金氏鸣冤于种经略师道,中军牛健有令,凡诉冤者,要被悬于竿上,弹以一百虎囊弹。能不惧怕者,可证明确有冤情。金氏愿受弹不惧,牛健才为其投状于师道。审明实情后,赵员外被释放。从这一点来看,显然已不是专写鲁智深故事,而是要突出金氏之节操。剧名《虎囊弹》,也似乎与小说《水浒传》没有什么联系。此剧被人们所认可,流传甚广,后改编为京剧剧目,直至今日仍有演出。
再如无名氏所撰《鸳鸯笺》,借《水浒传》的某些人物情节,却表现了与小说完全不同的主旨。剧中写王英避乱逃生,来至郓州欲投祝家庄。时公孙胜往投宋江,两人相遇,结义而别。祝家庄前任武术教师栾廷玉刚死,王英成为新任教师。在一次打猎时,王英与猛虎搏斗并将猛虎杀死,扈三娘羡其勇敢,王英则爱慕三娘之美色。时迁偷吃李应酒店中的鸡黍酒食,醉卧庭中,李应欲擒之,迁乃纵火。李应请祝家人协助,王英早对祝家弟兄二人不满,想借此机会投奔梁山。路上又遇故交郑天寿,于是与时迁结伴而行。但王英思念扈三娘,夜间在鸳鸯笺上题诗以表心意。时迁得知王英内心所思,便趁王英熟睡之际,将诗笺偷出,来至扈三娘卧室。三娘也思念王英,同样在鸳鸯笺上题诗一首。时迁将两人诗笺互换,两人惊骇以为神异。后宋江攻打祝家庄,王英阵前被三娘捉住,三娘有意与其结为夫妇,将其关在室内。后宋江又将三娘捉住,王英给宋江一信并附上鸳鸯笺,于是宋江使两人结为夫妻。最后祝家庄投降梁山,共受朝廷招安,一起征讨方腊。此剧主要笔墨集中于王英和三娘的相思相爱,更接近才子佳人戏。
以上两剧的情节虽然与小说距离较大,但毕竟仍将小说中人物作为正面人物。而康熙年间出现的《宣和谱》(介石逸叟撰)则与小说大唱反调,故又名《翻水浒》。该剧最后让王进、栾廷玉、扈成等剿平梁山好汉,郑振铎认为“殆受金圣叹腰斩《水浒传》之影响,并又为俞仲华《荡寇志》作前驱”。实际上这与清朝统治者视《水浒传》为诲盗之书并多次下令禁毁有关。但统治者的禁毁和某些文人的刻意改编都没能阻挡住“水浒戏”的继续发展,清代后期京剧盛行,“水浒戏”的创作再次进入了高潮。
三
陶君起《京剧剧目初探》共著录自道光至上世纪50年代中期的“水浒戏”67种,这些“水浒戏”具有以下一些特点:
首先,故事内容集中于百回本《水浒传》的前70回,前70回几乎每回都有相对应的“水浒戏”。有的是一剧演小说中的某一回故事,如《九纹龙起义》演第二回故事、《拳打镇关西》演第三回故事、《醉打山门》演第四回故事等等。有的是一剧演小说中前后几回故事,如《野猪林》从“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开始,直到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结束,相当于小说第七回至第十回的内容。《生辰纲》从“赤发鬼醉卧灵霄殿”开始,至“吴用智取生辰纲”结束,相当于小说第十四回至第十六回的内容。《三打祝家庄》从“宋公明一打祝家庄”到“宋公明三打祝家庄”,如同小说第四十七回至第五十回的内容。尤其是有关武松的剧目,从《景阳冈打虎》直至《夜走蜈蚣岭》,有八种之多。有时连演,总名《武松》,又称《武十回》,相当于小说第二十三回至第三十二回的内容。相比之下,70回之后较少,仅有《丁甲山》、《神州擂》、《涌金门》、《龙虎玉》、《平江南》等寥寥数种,这显然与清代以来70回本流传最广有关。
其次,不少京剧“水浒戏”的故事情节与小说《水浒传》不相一致,它们是小说《水浒传》传播中的“变异”现象,程度不同地改变了小说的主旨,最明显的是由英雄传奇演变成了才子佳人戏。明代传奇《虎囊弹》、《水浒记》已露其端倪,京剧中的《虎囊弹》和《借茶活捉》则加以继承,仅略作修改。《花田错》又名《花田八错》,是京剧的保留剧目,影响较大。其剧情与小说有很大不同,仅借鲁智深大闹桃花村的一点缘由,改编成了才子佳人戏。小说中的刘太公在剧中成了刘员外,其女玉燕与丫鬟春兰去花田择婿,看中了书生卞机,订于第二天派家人来请。卞机与李忠、周通是朋友,周通访卞不遇,正巧刘家仆人来请卞机,误将周通带至家中。春兰见非其人,告知主人。刘员外以金谢过,周通不允,限三日后来娶玉燕。春兰复访卞机,始知误会。归告玉燕,两人让卞机乔扮女装来刘家共商解救之策。这时周通已至,误将卞机抢走。刘员外状告周通,周去官衙之前将卞机交其妹玉楼看管。玉楼识破卞机乃一男子,与卞同逃。周通又要强娶玉燕,不料鲁智深借宿在此,被鲁痛打。卞机最后同娶玉燕、玉楼二女为妻。这显然与小说《水浒传》大异其趣,可以说是在小说传播中发生“变异”的典型。再如《罗家洼》,写孙二娘之父孙伯权在罗家洼摆设擂台,为女选婿。曹老西打擂,菜园子张青上台比武获胜,与孙二娘结为夫妇。借张青与孙二娘之名,表现的完全是另一种意趣。
再次,还有一些京剧“水浒戏”虽与小说的主旨相一致,但故事情节却改动较大。如《二龙山》写史文恭邀金眼和尚、银眼和尚、小和尚助战,三僧宿于张青、孙二娘店中。张、孙夜刺三僧,暗中格斗,金、银二僧被杀,小和尚逃走。
再如《一箭仇》写活捉史文恭者不是卢俊义,而是阮氏兄弟。《清风寨》又名《娶李逵》,写清风寨山主刘通欲强娶张志善之女,李逵、燕青借宿张家,知而不平。李逵乔装新娘,燕青伪装其弟。洞房中李逵痛打刘通,又与燕青合力将刘杀死,火烧刘之山寨。《百花庄》、《蔡家庄》两戏比较接近,前者写百花庄庄主死于梁山好汉之手,其儿子白天章、女儿白月娥蓄意报仇,摆擂台延揽武士。燕青、石秀奉命前去探听虚实,正遇白月娥练武。燕青假作比武,佯与订情。回山报与宋江,宋江设计派燕青与众人前去打擂,李逵也私自前往,将白氏兄妹擒获。后者写蔡家庄蔡继泉、蔡芙蓉兄妹聚众与梁山为敌,重阳节之夜,梁山好汉下山,郑天寿乔装牙婆,与扈三娘、孙二娘、顾大嫂进入蔡家庄。蔡继泉误以郑为女,加以调戏。郑欲刺之未成,双方格斗。鲁智深、李逵、武松等人乘虚攻入,共歼蔡氏兄妹。《女三战》和《男三战》(又名《红桃山》)两戏专以武打为主,前者写梁山三位女将大战张叔夜,后者写关胜、林冲、花荣大战红桃山女盗张月娥。以上剧目是民间京剧艺人编撰而成,故对梁山好汉多有赞美。
复次,有些京剧“水浒戏”据《水浒传》的不同续书改编而成,这是以前“水浒戏”所没有的,对《水浒传》的传播同样起到了重要作用。如根据陈忱《水浒后传》改编的《打渔杀家》(一名《庆顶珠》,又名《讨鱼税》),在舞台上久演不衰。该剧写阮小二改名萧恩,与女儿桂英打鱼为生。故人李俊与朋友倪荣来访,同饮舟中。土豪丁自燮派丁郎催讨鱼税,李、倪斥之,丁郎回去报告主人。丁又派武术教师到萧家勒索,被萧恩痛打一顿。萧恩到县衙首告,被县官吕子秋杖责,逼其向丁赔礼道歉。萧恩忍无可忍,携女儿黑夜过江,假献庆顶珠,闯入丁府,杀死丁全家。有些剧目的情节虽不见于《水浒后传》,但其精神却比较一致,如《昊天关》、《太湖山》、《艳阳楼》等都写梁山英雄及其后代与官府斗争之事。根据俞万春《荡寇志》改编的“水浒戏”不是太多,只有《九阳钟》、《战濮州》(一名《美人一丈青》)等几种影响较大,大多以陈希真之女陈丽卿为主要人物。
令人感兴趣的是清统治者一方面大力禁毁《水浒传》,一方面又让“水浒戏”进入了宫廷之中。清人昭梿在其笔记《啸亭续录》卷一“大戏节戏”中记载说:
命庄烙亲王谱蜀汉《三国志》典故,谓之《鼎峙春秋》;又谱宋政和间梁山诸盗及宋金交兵、徽钦北狩诸事,谓之《忠义璇图》。其词皆出日华游客之手,惟敷衍成章,又抄袭元明《水浒》、《义侠》、《西川图》诸院本曲文,远不逮文敏矣。
尽管增加了宋金交兵及徽钦二帝被金人掳获的情节,但主要内容仍是梁山好汉之事。所谓“大戏节戏”,即每逢庆典聚会时上演的重头戏,登台演出的都是著名京剧演员。可见“水浒戏”对《水浒传》的传播有着多么
重要的作用。
四
据有关资料记载可知,“水浒戏”受到观众的普遍喜爱,并涌现了不少专演“水浒戏”的著名演员。清人李斗《扬州画舫录》称:
程班大面冯士奎以《水浒记》刘唐擅场。……黄班三面顾天一以武大郎擅场,通班因之演《义侠记》全本,人人争胜,遂得名。尝于城隍庙演戏,神前龟《连环记》,台下观者大声鼓噪,以必欲演《义侠记》,不得已,演至服毒,天一忽坠台下,观者以为城隍之灵。
此则记载虽有虚诞成分,但不难看出观众对《义侠记》的喜爱,甚至超过了“三国戏”《连环记》。当然这与演员的出色表演有关。不仅梁山好汉等正面人物有著名演员扮演,次要角色甚至反面角色也有不少名角扮演。李斗又称:
京师萃庆班谢瑞卿,人谓之小耗子,以其师名耗子而别之也。工《水浒记》之阎婆惜,每一登场,座客亲为傅粉,狐裘罗绮,以不得粉渍为恨。关大保演阎婆惜效之。自是扬州有谢氏一派。
清代著名学者焦循在《剧说》卷六中记载了一位名叫丁继之的演员,以扮演赤发鬼刘唐而著称。年已八十,仍登台演出,人们尊敬地称他为“民间地上仙”。
与阅读小说相比,“水浒戏”更容易为人们所接受。正如近人三爱所说:
戏曲者,普天下人类所最乐睹、最乐闻者也,易入人之脑蒂,易触人之感情。……故观《长坂坡》、《恶虎村》,即生英雄之气概;观《烧骨计》、《红梅阁》,即动哀怨之心肠;观《文昭关》、《武十回》,即起报仇之观念;……由是观之,戏园者,实普天下人之大学堂也;优伶者,实普天下人之大教师也。
上世纪20年代有位观众写了一篇《观戏记》,其中说道:“广州班往往取小说之一节、一茎、一花、一木而牵合之,潮州班其所演小说,积日累月,尽其全部而后已。《三国演义》、《水浒》、《隋唐演义》等书,当其常演之本,不独只字不遗,即其声音笑貌偶有差错,万目哄之。……其演《水浒》也,如与宋江、武松为伍,杀贪官,诛妇,民权兴,官权灭也。”25观众是如此熟悉“水浒戏”,演员的表演稍有差错,便会引起观众的不满。而且由于演员的精彩表演,“水浒戏”比小说《水浒传》更容易深入人心。有人便担心“水浒戏”会产生负面作用,清人金连凯在《梨园粗论》中便说:“余平生最恶,莫甚梨园……夫盗弄潢池,未有不以此为可法……《水浒传》下诱强梁:实起祸之端倪,招邪之领袖,其害曷胜言哉?此观剧之患也。”他还写了八首诗专言戏剧之害,其中说“水浒戏”一首曰:“锣鼓喧阗闹不休,李逵张顺斗渔舟。诸公莫认如儿戏,盗贼扬眉暗点头。”
“水浒戏”还直接影响到了小说的创作,最典型的例子便是《红楼梦》中引用了《虎囊弹》的唱词。此剧结尾鲁智深唱了一支曲子,名叫[寄生草],曲曰:“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写宝玉感到人生无比苦恼,联想起了戏文中“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唱词,也提笔填了一首[寄生草]:“肆行无碍凭来去……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这表明《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对《虎囊弹》不仅十分熟悉,而且非常喜爱。
前面曾说到京剧中有许多“水浒戏”,实际上京剧之外,其它地方剧种如川剧、豫剧、徽剧、晋剧、汉剧、湘剧、秦腔、平剧、越剧、粤剧、河北梆子等都有同名剧目演出。上世纪50年代以来,“水浒戏”开始搬上银幕,80年代之后又被改编为电视连续剧。山东电视台制作播出的《水浒传》电视连续剧曾经轰动一时,好评如潮。90年代中央电视台制作的大型电视连续剧《水浒传》播出之后,许多观众对原著也发生了兴趣,这些都使《水浒传》的传播达到了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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